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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死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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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來越涼,陳家聲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我知道他時日無多,一刻也不忍與他分離。

陳家聲再也沒有提過怕死和想活下去的話,可我也知道,那些念頭從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體。倘若我知道起死回生的法門,如果我有機會去到閻王殿前把他的命奪回來,我一定會不遺餘力的那麽做。可我沒有。這念頭常常折磨地我無法入睡,每每在夜裏,看著身旁的陳家聲揮手踢腿,受盡夢魘的折磨。

我總是忍不住想,倘若人生如我筆下小說一樣就好了,我可以用筆給他們一個美好的結局,盡管我以前不會那麽做。漫漫長夜裏,我看著陳家聲,真的希望他不是真的,希望他是小說裏的人物,只要他能好好活著,就算他不是我的,也沒有關系。

“你別怕,”我在黑暗中輕輕對他說,“我會陪你去死。如果那個世界真的存在,在那個世界裏,你不會孤單。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願意那麽做。”

有一天夜裏,我也是那麽倚在床頭發著呆。手機忽然響了一下。那時候已經是半夜了,我猜應該是在國外的同學。拿起手機,點開微信,果然是那個朋友就那段時間聊的話題分享給我一篇文章。我沒有回,大致翻了一下,沒太在意。退出來的時候,不小心點到了家裏的群聊。我很少會在這個群裏說什麽,只有偶爾他們@我時,我才會看一下。

我點進去的時候看到一張照片,是一張自建房平面尺寸圖,用圓珠筆和鉛筆畫在白紙上,然後用手機翻拍的那種。那圖畫的並不工整,塗抹的地方也很多,可我還是楞住了。

放大的照片上,二樓東南角的臥室上用鉛筆引出一個箭頭,旁邊淡淡地寫著“小春”兩個字。房屋東面畫著彎彎曲曲的波浪線,我腦海裏一下子浮現出那條伴我長大的小溪,和許許多多鮮活流動的舊日時光。

最早的時候,我和學校裏的小男生在那裏采過花。夏天的傍晚,我和鄰居家的小孩在岸上挖過茅根,邊吃邊吐,互相嬉戲。橋還只有兩邊的柱子,沒有中間的石板時,我抱著西瓜顫巍巍地從上面走過。夏天結束的時候,半大小子卷著褲腿在裏面抓魚。

秋天的時候,水道上長滿了枯萎的幹草,我家裏養的小白狗總往裏面鉆。有一年冬天,鄰居哥哥娶媳婦,堆在溝沿的麥稭垛被點著了,大人們用鐵鍬往麥稭垛上灑土。我光著腳在水邊玩時,曾經一屁股滑倒在地上,要不是拽著一顆歪脖子樹,整個人就落了水了。

……

我是在那裏長大的,縱使我給那裏貼上怎樣悲傷壓抑的標簽,也抵擋不住那些回憶在我腦海裏翻湧波動。而爸媽竟然還肯為我留一間臥室,這出乎了我所有的意料,出乎了我對他們角色的設定。這讓我無法招架,人類太覆雜,他們明明不喜歡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想起來我媽說過,在嫁給父親之後,在生弟弟之前,她曾經懷上過一個女孩。她說,為了不讓我在人家受氣,她把那個女孩打掉了。

我也想起來,更早的時候,在姥姥家,夏天的晚上,媽媽一邊親昵地親著我的臉,一邊柔聲喚著:“小春——小春——”

一堆紛雜的、瑣碎的記憶一起湧上來,占據了我的腦海,我不知道我的眼淚為哪部分而流。

人在夜裏總是容易迷失,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些瑣碎的回憶裏沈浸了多久。只知道陳家聲被我驚醒,一句話也沒有說,把我抱在懷裏,緊緊的。而一想到總有一天,他溫暖的懷抱也會變成在某一個深夜突然襲來的回憶,我的眼淚就愈發止不住……

一天下午,窗外下著小雨,我倆窩在沙發上看書。我坐在沙發一頭,陳家聲坐在另一頭,雙腿順著沙發延伸過來,腳就擱在我身旁,有一搭沒一搭地碰我一下。

我手裏是一本外國譯著,作家事無巨細地描寫了中世紀歐洲古堡的精致和舞會的奢華,而我在長串的外國人名和皇族貴胄們動輒幾頁的冗長聊天裏昏昏欲睡。那個時候,陳家聲忽然對我說:“我們結婚吧。”

他的語氣很平常,聲音不高不低,甚至還帶著一絲午後的慵懶,讓我一度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直到他擡腳在我腿上推了我一下,我才確信他剛才的確在跟我說話。

“好啊。”我翻了一頁書,回他。

“那好,我們現在去領證吧。”他又蹬了我一腳。

我看了一眼窗外,雨還沒有停的意思。“現在?”

“去不去?”

“需不需要先申請預約?”

“不用,”他起身穿外套,“我有經驗。”

“總覺得哪裏不對。”

見我坐著不動,他伸手過來撈走我的書,放在茶幾上,然後推著我換衣服換鞋。

領完證,陳家聲打電話把李修身叫出來吃飯。我們在飯館坐下沒多久,李修身就帶著邁邁到了。李修身剃著光頭,可能進來的時候沒打傘,光腦袋上濕漉漉的。

陳家聲上手胡擼一把,問道:“你這剃個鹵蛋什麽意思?”

“起開起開,”李修身拿開陳家聲的手,不甘示弱地在他頭上也摸一把,“不是說會掉頭發的嗎?你怎麽又是個異類?”

邁邁掏出手機偷偷向我展示李修身看書的照片,書名是《如何陪朋友共渡抗癌之路》。

“得,不提這茬了!”李修身一拍手,在椅子上坐正,“你倆真領證了?”

陳家聲把結婚證拿出來。李修身和邁邁一人一本翻看起來,然後交換了一下又仔細看看,都不說話。

氣氛有些冷。我給倆人倒水,說:“你倆空手來的嗎?沒有紅包別想出門啊!”

“我以為你跟我開玩笑呢!”李修身對陳家聲說,“這……”

“你想說的話我都想了好多遍了。”陳家聲打斷他,招呼服務員上菜,之後說道:“你有什麽疑問就憋回去吧,老子時日無多,沒時間給你解釋,今天好好吃個飯,明天我要去住院了。”

李修身不說話,也不動筷。陳家聲給邁邁夾菜,給我夾菜,也給他自己夾菜,但是他其實已經咽不下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啞,靠嘴巴進食也變得越來越困難,住院我倆共同商議的結果。

“哎我說你們結婚,連戒指都沒有嗎?”邁邁撇嘴吐槽陳家聲,“新郎也太小氣了吧!”

“我說總覺得哪裏不對。”我把手伸到陳家聲面前,“是不是少點什麽?”

陳家聲摁下我的手,卻沒有松開。“我改天補行了吧。”

“補!”李修身突然出聲,“妹子我跟你說,這家夥把人往坑裏拽,不補個十克拉五十克拉的,說得過去嗎?還明天住院呢,照我說,還住什麽呀,直接活剝了得了!”

沒等到第二天,當天晚上,陳家聲就因為吐血不止進了腫瘤醫院的急診室。第二天被轉進了單人病房。現在,他正躺在病床上,戴著氧氣面罩,胳膊上連著輸液管,輸液管另一頭連著血袋。掛血袋的架子上,還掛著四五包其他的藥,其中也包括陳家聲的三餐。

他以前睡覺很不老實,胳膊腿總是亂蹬亂踹,再不濟也會把身體扭成很奇怪的姿勢。可是眼下,他就像電視劇裏的古人一樣,規規矩矩地仰躺著,手擱在兩側,連脖子也擺的一絲不茍。

我有一種預感,他可能撐不過這一次了。

傍晚的時候,李修身和邁邁也來了,從他倆的表情上,我猜他們心裏想的跟我差不多。再晚一點的時候,丁哲帶著挺著大肚的羅雪來看陳家聲,但是陳家聲一直在睡覺,他倆坐了一會,就回去了,說是明天再來。後來醫院開始趕人,李修身執意留了下來。

這一夜,我們都沒怎麽睡著,陳家聲的床邊始終守著人。等到早上的時候,李修身和邁邁下樓買早點。他倆前腳剛走,陳家聲就醒了。我見他醒了便把窗簾拉開。陽光照在病床上,也籠罩著他。他似乎很愜意,對著我笑。

“我嚇死了。”我說。

“我知道。”他不以為意,“我床頭櫃最下面的抽屜裏……”他說了一半,就不說了,還是看著我笑。

“怎麽了?”

“你記著就行了,沒啥。”他沖我招手,滿臉的笑意,“過來讓我親一口。”

“流氓。”

我雖然這麽說,還是湊過去,俯身親了他一下。

“小春……”

“又怎麽了?”

“你別害怕,知道嗎?”

我鼻尖一酸,說不出話來。

“陪我去南京吧,別留在這了。”他抓著我的手指說,“以後我想見你了,還得先搭高鐵,多遠啊!”

“我說了我會……”

“噓噓噓——”他敲著我的手指,“你不會死的,我知道,你說死說得越多,就越是想活下去,我都知道。”

“可是……”

“沒有可是。小春,你不要覺得對我抱歉,我想讓你活著。”

他撓我的手心,笑著說:“就算我死了,你也還是結了婚的人。不管以後再遇到什麽人,什麽事,你都有底氣應對了吧?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人想跟你過一輩子。小春,你要一直記著這一點。”

我點頭,眼淚快要止不住了。

“記住了?”

我哽咽著說:“記住了。”

“那就給爺笑一個。”

我笑不出來。

他做出一副嫌棄樣子,拽著我的手,我順勢低下頭去跟他親吻。眼淚流進嘴巴裏,鹹鹹的。他在我下唇上咬了一下,我只覺得疼了一下,便覺得舌間盡是腥甜。

那不是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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